老爸今年88岁，因汉数字“八十八”竖排形同“米”字，故又称“米寿”。米寿老爸身体依然健朗，上下四五层楼梯健步自如，读书看报看电视不用戴眼镜，与亲友聚会依然谈笑风生声音宏亮。
在我的心目中，老爸是天下世间最伟大的父亲，也是我最敬佩的启蒙老师。早在我上学之前，老爸就教过我认字和珠算。如今几十年过去了，当年的许多情景都已淡忘了，但其中一幕却记忆犹新。那是一个月亮光光照地堂的晚上，老爸又把我叫到跟前，开始教我认字。他一边用麻杆在地堂上写下一个颀大的“人”字，一边对我讲解：“人”字一撇一捺像个人站起，上边一头顶着天，下边两脚站着地。做“人”也是一个理，要立志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，不要做个弯腰屈膝的小奴隶。
对于老爸这两句话，当时幼稚的我只觉得比拟形象生动，朗朗上口，好记易懂，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。随着年龄的增长，我在逐渐读解了老爸的人生经历之后，更感悟到其中蕴含的人生体验和哲理，使我此生受益无穷。
在我的记忆中，老爸从来都是一个大写的顶天立地的“人”，任何艰难困苦也不曾使他屈服，任何显贵也不曾使他低头。听说老爸18岁那年，家乡闹灾荒，乡亲们大都唉声叹气，听天由命。血气方刚的老爸，毅然漂洋过海，远走香港、越南、新加坡、马亚西亚等地打洋工，硬是闯出一条新的活路来。记得在全民大放“卫星”的年代里，担任生产队长的老爸，不管上头领导怎么暗示和如何强调，也不管别的生产队如何竞报亩产超万斤，一个比一个“卫星”放得高，就是不愿睁着眼睛说瞎话。
老爸身为一名平民百姓，但无论面对任何高官显贵都依然心平如水，不卑不亢。记得60年代末家乡发大水，地区革委会领导陪同海军某部副政委等前来慰问，乡人大都在四周围坐听讲，老爸径直上前与之对火抽烟，谈天说地。话谈得亲密了，副政委拍拍老爸的肩膀，老爸也拍拍副政委的肩膀。事后，村中后生说老爸：“四爹（老爸排行第四），您老了不起，那大官的肩膀也敢拍。”老爸笑答道：“他官多大脱光了衫裤跳水里不也跟我们一个样吗？”我和众后生听了大乐。
11年前母亲去世后，我把老爸接到北京来住，少不了陪他参观北京的名胜古迹。面对古都巍峨的历史和历史的巍峨，许多人赞叹不已，唏嘘不已。老爸却有他自己的评说。记得头一次陪老爸参观故宫出来后，我问老爸有何感想，老爸嘿嘿一乐，说：“我看那明朝的皇帝老儿也好，满清的太后娘娘也好，过得也不见得怎么舒坦哩。你看那殿里的金交椅哟，宫中的龙凤床哟，哪有你表妹结婚时添置的新潮沙发和席梦思强呀！”去年秋天，我陪老爸去参观八达岭长城。我们是从西直门坐火车去的，出了火车站还绕了好远的一段山路才到了长城脚下。我担心老爸走累了，想伸手去搀扶他，他却把我的手推开，自己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登。在前呼后拥的登攀群体中，老爸的脚步显得有些老迈，但依然沉稳。登上第二个烽火台时，我劝老爸说：“老爸，我们已经把长城踩在脚下了，不走了吧？”老爸停住脚步，歇了歇，指着那块刻着毛主席手书“不到长城非好汉”的石碑说：“按毛主席的说法，我这也算是当了一回好汉了吧。百里长亭终有一别，万里长城也终有一别。好了，不走了。”
老爸就是这样，以他心中那个大写的“人”字，化神奇为平淡，化沉重为轻松，无论是面对生活，还是面对历史。
 |
